发布时间:2024-06-0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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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:原创
录入者:戴旭光
我与大部分教师一样,长年走在孤寂的课堂之路上,度过一段又一段平静的课堂岁月,无数个课堂中的日子,在嘴边、在手边,在脚下,轻轻滑过,但我深知,貌似平凡以致陷入枯燥的课堂,背后隐藏着的惊心动魄、惊险奇诡、惊奇斗艳和精彩绝伦,犹如海底的波浪,其实一直在波波涌动,浪浪不绝……
1活在课堂里,让生命的另一维度不断浮现
每一次写作,思考和表达的对象不一样,所带出和涌现的感受也因此不一样。写就《活在课堂里》,在胸中荡漾着澎湃不已的“课堂的浩瀚感”,这是沉浸课堂而来的“哀吾生之须臾,羡长江之无穷”。同时回旋着“课堂的巍峨感”,无数教师叠加而成的“课堂山脉”矗立在时空之中,供我仰望和观摩……因为有了这些浩大且深入骨髓的感受,让此时之我,与彼时之我,拉开了与原初起跑线的距离。
多年前,当我打开电脑,输入“活在课堂里”的书名,站在人生的又一起跑线之时,尽管当时对于能够跑到哪里去,跑出什么不一样的轨迹,处在“拔剑四顾心茫然”的焦虑状态,是跑着、跑着,跑出了具体的方向和思路,跑出了目前的轨迹和道路,更重要的是,通过此番新的奔跑,朝着自我生命进化的目标又迈进了一步。
这是长久以来的一种自我期许:不断让生命的另一个维度在课堂上浮现,至少让原有的生命维度有持续升级的可能。不仅日常浸润其中的课堂,还有如此这般对课堂的沉思与书写,同样成为促发生命维度迭代升级的一种方式。
此书带给我的生命升级与进化,首先与“体验”有关。为了尽可能规避书生掉书袋的陋习,我几乎耗尽了洪荒之力,竭尽所能调动了已有的课堂体验,集聚了几乎所有的上课体验、观课体验与评课体验,其中凝聚了一代代教师有关课堂的感发和感奋,俱在书中历历可见。这些神骨俱清的课堂,常常让我如同辛弃疾般低吟:“我见青山多妩媚,料青山见我应如是,情与貌,略相似”……它们不约而同地让我的文字有了些许生命的体温和实践的气息,使其言皆若出于我之口,使其意皆若出于我之心,使其思皆若出于我之行,以此证明了生命体验和教育体验,在教育思索和教育写作中的重要与不可替代,验证了生命实践对于个体存在与发展的意义。
与此同时,我强烈感受到了经验的边界和体验的局限。写着写着,枯竭感油然而生,天花板又一次在头顶浮现,——毕竟,由经历和感悟而来的体验总是有限的,持续不断对体验的表达,如同对体验之湖接二连三的抽取运用,总有抽干见底的一天……体验的有限性,映衬了阅读的无限性,更显现出两者之间的关联:阅读既是对体验局限的弥补,更是对体验边界的拓展,它其实是对自我生命边界的拓展,更是一段破除自身生命局限的过程,还有什么比拓展边界、打破局限、击穿原有生命的天花板更有意义的生命进阶和进化?
自我生命的进阶,还在于对课堂及其与教师生命的关系,我有了比以往更多样,因而更丰富,更具体,因而更深入的理解。
人类的课堂始终在遵循古朴的法则,同时不断沾染现代的气息,这些法则和气息,都与教师的生命有关。德国作家赫曼·黑塞曾经写道:“每一个人都不仅仅是他自己。他还是与世上诸多事件相交汇的一点,这个交汇只有一次,而这一点独一无二,意味深长,卓越超绝。”教师之生命的独特,就在于与课堂的交汇。自此,教师的生命在课堂里,课堂在教师的生命里。课堂不是教师的外在之在,而是内在之有。内在其中的“我”和“我们”,一次次感受到生命的脉搏在课堂中的脉动,感知到“我上故我在”。我与大部分教师一样,长年走在孤寂的课堂之路上,度过一段又一段平静的课堂岁月,无数个课堂中的日子,在嘴边、在手边,在脚下,轻轻滑过,但我深知,貌似平凡以致陷入枯燥的课堂,背后隐藏着的惊心动魄、惊险奇诡、惊奇斗艳和精彩绝伦,犹如海底的波浪,其实一直在波波涌动,浪浪不绝……然而,这肯定不是所有课堂的模样。教师生命的千差万别,造就了课堂的千差万别。课堂是教师生命的结晶,是生命的具体转化,化出了不同课堂的样子。说到底,课堂的样子,取决于教师生命的样子。我的样子,就是课堂的样子,课堂的样子,也是我的样子,每一种课堂的样子,都是我通过自己的生命实践,主动活出来的样子,活出课堂的样子,其实就是活出生命的样子。由此可以自信地说:我即课堂,课堂即我。课堂的境界,就是教师生命的境界。在这个意义上,对课堂的设计,首先是对教师生命的设计,对课堂的精雕细刻,是对教师生命的精雕细刻。这就是写作本书的意义了:努力写出课堂已有的样子和应有的样子,写出课堂过去的样子、现在的样子与将来的样子,从而写出教师生命的样子,活在课堂中的生命的样子。如何完成这一命定的任务,如何写出我在课堂中所经历的生命的疼痛和悲伤、喜悦和欣慰?这种疼痛感、喜悦感不属于我自己,也不属于某一群、某一类或某一个教师,是属于每个人的疼痛。我对自己的首要告诫,是明确自己的身份、角色和态度:带着以平等和谦卑为前提的感同身受,与作为读者的老师们分享自己在课堂中的生命体验。如同我对那些压抑不住的“官气”很反感一样,别人也可能对我的“书生气”“学究气”很抵触,它们共同的特征,是具有“居高临下”“唯我独尊”的优越感,把自己抬到高处的同时,也让他人沦为鄙视链的一部分:“我”地位比你高,有权力、有资源,能够决定和支配“你”的命运,所以鄙视“你”;“我”读书多,有理论、有学问,可以指导“你”,所以鄙视“你”……因而投射给他人的眼光充满了冷彻刺骨的寒气,尽管抛掷而出的言语弥漫着表层的暖气……我时常这样提醒自己:人人都是宇宙中的一粒灰尘,众生平等,最终都将归于尘土,因此,众尘平等,仅此而已。所以,面对无尽的教育,无涯的学术,切勿以为自己就是真理的化身,更勿自认为高人一等。无论书中的自己,提供了什么样的观点和建议,我都只是传递者、分享者和引发者,不是指导者、引领者和替代者。如果我有幸能够成为“发现者”,除了发现课堂的各种精彩之外,还在于发现了自身的限度和局限,洞察自我的无知和幼稚,并因此而忐忑不安、如履薄冰、战战兢兢……
直到我重读了杨绛的《走向人生边上》,有所顿悟。杨绛的文风来自于独特的文体:口述式的随笔,随笔式的口述,将私己性的思想与感悟灌注其中,并以淡然,从容,舒缓的方式,自问自答,有时近之于自言自语。这实际上,就是杨绛和杨绛的对话。回到《活在课堂里》,我的对话者,原先是想象的读者和寄信者,现在变成了自我对话,是走进课堂之后的自问自答。孔子常言:人不患人之不己知,患不知人也,杨绛接着说,患不自知也。这就是与自我对话的意义:让我更能够“自知之明”。每一次的自我对话,都是在进一步探明“我是谁”,更加明了我的生命存在的价值。这里的“我”,有双重含义,既是现实之我,那个活在日常课堂中的我,也是虚拟之我,是未来要做教师、坐在教师岗位边上,或者走到门口,即将迈入教师大门的我。这个我,类似元宇宙的“虚拟分身”。这是我梦想的一部分:下辈子还做教师,继续活在课堂里。至于是否做得到,能否变为现实,我不知道,但至少可以虚拟一下,提前让梦想实现。似乎可以像杨绛一样,给此书加个副标题了,——自问自答,或者自言自语。问出、答出、言出一些课堂上家常的道理。由于对象是自己,读者只是拟想的旁观者。所有的问题,是出自自身,全部的建议,都同时是对现在之我和将来之我、真实之我和虚拟之我的共同建议。摆脱我的困惑:我凭什么有资格对别的老师指手画脚地提出建议?不管这些建议多好,背后都站着一个高高在上、居高临下的我,一个立于云端、俯视众师的我,误入“好为人师”的歧途是必然的。现在好了,我是自己的老师,这其实就是自我教育的真谛了,把自己当自己的学生,自己做自己的老师。因此,各种各样的建议,不是给别人的建议,是给自己的建议。此时此刻,书中的“你”不是“你”,而是“我”,你变成了我,我也变成了你。我与你终于实现了合一。贯穿其中的是“自我教育”:作为作者,撰写此书,只不过是通向自我教育的一种方式,是以自我为对象的终身教育,不是“一时之师”,而是“一世之师”。带着对自身角色的重新定位,我既走进了课堂,又走出了课堂,走到课堂的边上,尝试如杨绛般悠然自得地叙述我对课堂,实际上也是对人生的所思所想。人生如课堂,课堂如人生。跳出中心,站在课堂与人生的边上,看课堂、看人生,或许能够带来只有在边上,才能看出的东西。我对这样的经验之谈确信不疑:只有适度的边缘,才可能带来真正的自由与创造。除了聚焦并坚持自我对话之外,作为作者,我还在意什么?法国漫画家爱德蒙.波顿有一个对创作者的建议:“在创作时,你们要想象自己正站在悬崖的边缘,脚下就是漆黑的深渊,不要停止凝视它,它会告诉你真正害怕什么,也会告诉你真正在乎什么。”无数次的自我追问,让我明白,每一本书的写作,都指向于“留存”。